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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海岸的正午阳光

赵丹喵 爱予星球 2024-04-06


 1 

在墨西哥下加利福尼亚半岛的最后两个星期，在Airbnb定了一家名叫“Surfer’s Paradise” (冲浪天堂)的房子，走路五分钟可以到一个叫Costa Azul的沙滩，西语名字直译过来就是“蓝色海岸”。是下加利福尼亚半岛最著名的两个冲浪点之一。
“蓝色海岸”真的海如其名。白色的细沙和月牙形的蓝海绵延好几公里，一眼望不到头，沿海坐落着大大小小的酒店和民宿。这里的沙滩不但长且宽，不管在一天里什么时候来，诺大宽敞的海滩都显得游客稀稀落落的。但临海的餐厅和酒店又时刻在放着音乐，海滩上有卖木雕装饰、手做毛毯的，还有牵着几匹马给游客骑的小摊贩，并不觉得冷清。
每天六点多天刚亮，我从民宿二楼的窗户望向大海，海里已经有人抱着板在海里泡着了。这个季节，Costa Azul的浪不算大，平时基本1-2英尺，浪最大的一天也就3英尺，还不到一米。每天都很适合新手出海。冲浪店就在海滩上，我跟老板整租了两个星期的一个8英尺盘泡沫板，花了145美元。
这次住到沙滩边上，应该是从19年开始一个念念不忘的心愿了。2019年我在巴厘岛冲浪，找了一个当地人做教练。后来发现世界各地的冲浪课都一个样，教练在陆地上简单示范一下怎么在冲浪板上跳起(pop-up)，然后带你下海，帮你调转方向，时机到时在你板子后面狠狠一推。只要你能成功站起来，对教练来说，这堂冲浪课就算成功了。
有教练推板，我可以轻轻松松站起来，岸上的朋友给我鼓掌，说你冲浪的时候太酷了。我连忙摆手解释我根本就不会冲浪。那不算冲浪。我试图在上课时让教练教一些技术，教练说嘘，下一个浪就要来了，快开始划水。后来我在巴厘岛还遇见了一个中国教练，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东北男生。我问他到底要怎么才能学会冲浪，到哪里去找教练。他嘿嘿一笑说，看视频啊，再下水观察别人，自己琢磨呗，这玩意儿只能自己学，谁能教会你？
于是我在来Costa Azul之前，刷了一周的冲浪教学视频。有一个叫barefoot surf的网站，出了一系列的冲浪教程，YouTube也有频道，24个理论模块，如何划水、如何越浪、如何站起来、如何转身。
装了一脑子里的理论后，第一天下水我就有了巨大的沮丧感。首先是划水。高效划水的几个要点——上半身昂起做banana shape，手掌和手臂弯曲增加排水体积，提臂时高肘放松趁机休息——我都像模像样学着，但划水的速度跟海里其他老手比起来，还是落后一大截。划水是冲浪的基本功，划水速度不够快的话，越浪和抓浪都成问题，更抢不到合适的位置。
另一个难点在于大海是瞬息万变的，浪的形状和速度不同，划水和时机、方向和技巧都要调整。大海里的冲浪老手们像一头机警的狼，等浪时一定是坐在板尾，紧紧盯着大海，板头高高翘起，时不时就转身做出要划水的样子，一边扭头紧盯着海浪的变化，有时划到一半发现不是好浪就放弃。
海浪的形状的确是有规律的。拱起的形状和弧度比较迟钝的通常冲不了，需要寻找的是有明显锐角的浪峰，最好还能向一边倾斜的。有合适的浪来了，要快速转身。老手们只用一两秒就可以完成转身，但却不急着划水。划水的时机也要巧妙，浪要在身后起势，但浪还未成形。老手们在这时便成了蓄势已久的饿狼，能骤然进入爆发模式，双手快速划水，直到浪自然而然把板托起，他们便轻轻巧巧就站起来了。
我尽量模仿着老手的样子，可既判断不好时机，身子也不够灵巧。光坐板转身这个动作我就练了很久。看起来简单，但是需要手和脚在水里配合着打转，重心压在板尾时本来就不稳，我经常转身时搞不清方向，扑通一声摔到水里。


 2 

两天下来，我就已经觉得，冲浪一点也不好玩了。不像最初学滑雪那样，几乎每天去滑，都能体会到进步的快乐，失重的美妙。冲浪如果无法站起来，在水里其他的所有活动都仅仅是苦力，还要不停在水里挪动姿势，随时面对变幻起伏的浪，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我在冲浪上体会到一栋很熟悉的墙。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我有时候比较聪明，很多事尝试一两次就能有些小成果。可是在自己真正想完成的事上，总是一次又一次发现与最高峰的差距是那般遥不可及。如同一只望着喜马拉雅山的蚂蚁。
这也是我最容易放弃的时刻。
很多年前写过一篇文章，把在法学院学到的level 1，level 2和level 3理论套了进去。大意就是这世界上有三种人，熟能生巧的技工(level 1)，可以举一反三灵活运用的专家(level 2)，以及可以开创时代创造划时代之模式的大师(level 3)。
从技工到专家可以通过大量的模仿和练习获得。但是从专家到大师，除了熟练之外，还需要有一些天赐的灵感和突破局限的勇气。Level 2的人基本还是在用专业知识去交换财富、声望、地位这些物质的东西。Level 3的回报却是在精神层面上的，他们是真正的天才也是真正的大师，在夜以继日的投入中不断拷问自己，提升自己，直至接近那种终极的完美。
我时常能感觉到将一件事做到极致那种美。
这世界上每个人做事的动机都是不同的。有的人做A是为了实现B，有的人做A就是为了A，纯纯粹粹是为了A，直到把A变成A+，A++，A+++。也只有这种人，最终会将人类从事A这件事情的极限往前推进一步。
科学家。徒手攀岩者。free solo。自由潜水世界冠军。伟大的画家。伟大的作家。第一个要去火星的人。
我承认，潜意识里我是想要成为这种人的。应该是之前在做探索营的时候，一次闲聊中我跟人聊起了人生的意义，我说对自己人生的期待是实现excellence。我强调，excellence跟success的定义是不同的。success仅仅是满足了一种既有的、普适的社会标准，用财富或者权力这些无聊的东西来衡量。excellence是开创性的，是颠覆所有人的想象，是建立起自己全新的标准，甚至引领人类为这种全新的标准奋斗。说完我自己都有点惊讶。真的吗。但好像确是是这样的。
我以为想要实现excellence，应该有火一样的热情驱动，一种不顾困难突破阻力的坚持。一个all-in的状态。
从第一天学冲浪时，我就想着，总有一天我要像海里那些人冲得一样好。看冲浪教程的时候我会想，这看起来没什么难的，我应该学一学也可以。可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总是那么大，冲浪再次给我上了一课。


 3


小乌龟问我，每天冲浪都这么痛苦，你为啥还要去呢。我说，想要学会冲浪，总要经历这个过程啊。不管是我一年两年三年后想学冲浪，在水里泡两个小时，一次次被打翻，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自己站不起来，这些总要经历的。
小蚂蚁总是望着山的话，大概会觉得，好像终其一生都无法到达那里，眼下的爬行还有意义吗。我开始给自己制定一个又一个小的跟抓浪无关的目标。这次被水拍翻要记得抓紧板子。这次越浪记得要一口气划过去，不要怕它。有时看好一个浪开始划，因为速度不够快没赶上，我也在心里拍拍自己的头说，做得不错了，起码你开始划水的时机不错。
而且也不是每个在海里泡着的人，都是为了学会冲浪。有一个白人小姐姐，金黄的头发绿色的眼睛，跟我一样是新手，在水里大部分时间和在女伴一起聊得唧唧呱呱，半只眼睛看着身后，有时浪大被掀翻了她也不在乎，笑嘻嘻再爬上来，接着跟朋友商量一会儿结束了去哪吃饭。
我们聊了一会儿，我知道她叫凯瑞，来自加拿大。凯瑞记住了我的中文名字，反复读了好几遍。第二天又见到的时候，她居然准确无误地喊出了我的名字。最后一天下海时，我看到凯瑞跟一个墨西哥小哥聊得很开心。隔着海都能看到仿佛有粉红泡泡升起。
我忽然在想，说不定他俩从此结婚了，发展出一段浪漫的异国恋情，就像《爱在日落黄昏时》那个系列一样。在一起度过了数十年的时光，一起去加拿大滑雪，去瓜达拉哈拉看教堂，生了一个黑头发绿眼睛的孩子。也许从此再也没冲浪，也许他们一生都没有学会冲浪。那也很好，冲浪本来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4 


我还是每天都去冲浪。
身体里的火焰依然在燃烧。只不过我学会了控制自己的热情，也调整自己的期待。
记得这个月看到村上春树的故事，大概是他每天早早起床，上午到下午会写作五个小时，每天的目标是写十页纸。如果觉得很难写不到，就让自己尽量写一写达成目标。如果写到十页觉得还不满足，那也无论如何都要收手。五个小时结束后，这一天就不再想写作的事情了。写作时间结束后，村上会每天都去跑步十公里。下午回来就做饭，听听歌，放松休息。
对村上来说，跑十公里变成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是静态生活里一种调剂似的动态。
我想冲浪对我来说也是一样。在Surfer’s Paradise住的这两周，不冲浪的时候，我在家里听Bob Dylan，背西语单词，和乌龟一起做饭，读小说，看Better Call Sall。每天在蓝色海岸的正午阳光下活动的两个小时，是生活里极有乐趣的一部分。
但也只是一部分而已。

 5

Surfer’s Paradise的主人叫Jim，是一个看起来有七八十岁的白人老头。说是民宿，其实就是他自己家二楼的一个房间，有独立卫生间。Cabo地区靠山，高速路都建得高低起伏，这所二层楼的房子更是跟迷宫一样。从一楼和二楼都能走到街上，一楼有一个小花园，沿着斜坡可以走到二楼。院子里养了三只猫，是那种灰白相间，皮色看起来毛茸茸的泰国猫，长得几乎一摸一样，却是Jim几年里在不同时间捡到的。
Jim有一天发现我在听Bob Dylan，大声问我你也喜欢他吗？我其实是最近才开始听的，因为村上春树那本《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结果就从一发不可收拾，从第一张专辑听到了最后一张，所有的歌词都翻来覆去的看。下次在楼梯上擦声而过时，Jim拉住我说，你一定要去youtube上看他Jokerman那个视频。再后来每一次我在房子里碰到他，他都会跟我讲一件跟Bob Dylan有关的事。他盯着我问，你说这家伙是不是个天才？简直就是特彻头彻尾的天才。我点头说是是是。
我跟乌龟这周偶然逛到一家有机食品超市，居然就在这里找到了味增汤料、豆腐、金针菇。来到墨西哥以后，就没再遇到过这些亚洲食材。于是我们整整两个星期的菜谱里都有味增汤，随便切一些蔬菜和蘑菇煮熟，加味增料味道就很好，配上costco买的章鱼炒饭，十分钟就能准备出一顿让人狼吞虎咽的晚餐。
每天吃饭的时候我们都会看两集Better Call Saul。这剧还是之前在La Ventana开始追的，到现在已经看到了第五季，铺垫已经到位，人物各自走向命运的因果纠缠。每天看完后我们都会头碰头刷着影评，然后讨论人物推敲情节。导致我每天下楼做饭最大的动力不是肚子饿，而是可以打开ipad开始看剧。
因为喜欢上了村上春树，找到了他的处女作《且听风吟》来看，看完后发现里面提到了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村上的评价是“想要知道人生是怎么回事，就去看这本书吧，都写在那里了。” 《约翰.克里斯朵夫》的电子书有2400多页，我看了个开头就被迷住了，但确实需要一些耐心才能慢慢读下去，我每天睡觉前都在被子里看个几十页，暗暗想着我一定要把这本书读完。


 6 

在来到蓝色海岸之前，我是下定决心来把这两周完全奉献给冲浪的。两周结束后，我发现尽管我每天都去了，在海里拼尽全力，但冲浪最终只是回忆里的很小一部分。我会记得Jim家的三只猫。Bob Dylan的Jokerman。会记得章鱼炒饭和味增汤。会记得《且听风吟》和《约翰.克里斯朵夫》。会记得我们反反复复讨论Better Call Saul第五季里，Jim为何会以这种方式来处理Chuck去世的悲伤。
还会记得我们几乎每晚都到沙滩上看日落。这里的落日不像洛杉矶那样有大片大片赤红火热的云，而是清澈的天，粉色和蓝色交织融合在一起，色彩淡淡的。月亮出来得早，满月的晚上，六点左右，便像一个荧白色的灯笼悬在天上，照得海冷冷的。有一天我听冲浪店的人说，那天早些时候，他们看到鲸鱼了。一只大翅鲸。从海里一跃而起。


 7 


我记得村上春树说一些话，大概是写长篇小说是一场对体力和心力的考验，所以要将身心调整到最佳状态。我时常想那些能够长长久久坚持一件事是怎么做到的。每天跑十公里。每天写十页纸。村上是极喜欢音乐的人，不注意时间的话，听着音乐可以几个小时就沉浸在里面过去了。我想，他每天结束了写作和跑步的时候，应该是能感受到强烈的幸福吧。也许也因此跑步和写作成了生活里稀松平常的一件事。
这种坚持是不需要理由的。努力变成了习惯，习惯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那座高峰只是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蚂蚁每天重复走一段路，变成了幸福本身。
总觉得这种状态很妙。又说不上哪里妙。像一汪山泉水在不疾不徐地流着。它不像大江大河那样汹涌磅礴，但也不会受旺季旱季的影响，它不是靠那种如火一般的热情驱动，却有一种坚韧的力量。如果你往山泉的方向望去，会发现它竟渐渐将一块尖石磨得圆了起来，那弧度是如此完美光滑，仿佛上帝打磨过的一样。
这大概算是excellence吧。
我想，以后再有机会的话，我还是会去沙滩边上住几个星期，每天都去冲浪的。冲浪大概在人生中的确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不过这种能每天坚持去做一件事的感觉，其实很妙。
那也就够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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