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磊｜兰州瓜农案六周年记兼怀人

六年前的今天，2018年7月18日，甘肃省兰州市城关区雁滩发生一起重大刑事案件。当天早上，正在一个城边村小区停车位上将从白银市靖远县老家地里自家种的瓜整批过给另外一位瓜贩的王军宏、王爱文、王爱武父子三人，遭到了十五名城管队员的“执法”（此处之所以打引号，是因为在后来的法庭上，兰州市人民检察院的公诉人也坦言他们并未认定当天城管队员是在正常执法），双方发生冲突，在冲突中，曾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王爱武持西瓜刀捅刺城管队员，致一人死亡，两人重伤。

此前一天傍晚，这一家人在另外一个小区门口卖瓜时曾与同一批城管队员发生争执，当时城管欲没收其秤具，王爱武抓住不放，后双方报警，警察到场后欲带双方到派出所处理，但遭到围观的兰州市民劝阻，称放人离开就行了。据警方后来的情况说明，考虑现场情况，对双方做了调解处理，劝离城管后，处警人员就收队了。然后，第二天上午就发生了本文开始的一幕。

事情发生后，由于事涉城管与瓜贩之间的冲突，且案情重大，兰州市城关区公安局曾先后发布了两份案情通报，也有多家新闻媒体进行了报道。而王军宏、王爱文、王爱武三人当天被刑事拘留。

此事也引起了兰州社会公民圈子的震动，他们迅即行动起来，为被抓捕的父子三人提供帮助，看望慰问了三人的家人，并着手联系全国各地合适的律师为三人提供法律帮助，还开始筹款准备后续的律师差旅等费用。牵头的，便是瞿明学先生。

我与瞿先生相识于网络。早在2015年前后，彼时我和伍雷正在办理湖南永州因公开控诉遭双规酷刑而后又遭刑事追诉的王秋平案，因当时永州中院二审不准备开庭审理，我给时任湖南省委书记徐先生写了一封公开信（那时候律师的公开信随便写），瞿先生在网上看到了，便给我发信息，告诉了我徐先生的手机号码。盖因徐先生之前在甘肃当省长，瞿先生因维权事务而与徐先生打过交道，瞿先生并热心地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可以给徐先生发信息，并说徐先生人很不错，你给他发信息，他应该会转下去处理的。

后来我了解到，瞿先生是甘肃永靖盐锅峡化工厂的职工，在企业改制时被下岗，因下岗职工的福利待遇等问题，多年以来联合其他下岗职工维权，在长期维权过程中，早已超越了自身的维权诉求，进而要求行使更多的公民权利，由“访民”升级成为了“公民”，并在兰州以至西北地区产生了广泛而重大的影响，可算是西北地区民间维权的标志性人物。

我认识瞿先生后，很快他便遇到了麻烦。2016年，是当地地方人大代表换届选举之年，瞿先生积极准备参加选举，与当地朋友商议推出下岗职工维权代表之一的同伴出面竞选盐锅峡镇的人大代表，而由瞿先生在后面运筹帷幄，组织助选竞选。哪知道正当他们热火朝天地践行选举权利的时候，6月20日，瞿先生却被当地警方刑事拘留了，涉嫌罪名是破坏选举。

因为有了前面的交集，我便通过朋友主动联系前往甘肃永靖为他辩护。永靖县看守所位于黄河边高高的岸上。我也是在此第一次看到清澈的黄河水，因上游就是著名的刘家峡水库。看守所的会见室里，我第一次见到了瞿先生，彼时的瞿先生精神相当健旺，并没有因为被抓捕而有一丝的沮丧与气馁。会见时我为其拍了一张照片，他高举手铐作抱拳状，相当鼓舞人心。会见之后，我便发了微博介绍了会见情况。（那时候律师在办理类似案件时，会见时拍照并公开通报案情很常见，常规操作，甚至是必然选项）。

之后，我便去找办案单位永靖县公安局，刑警队长接待了我，在办公室落座之后，队长先问我：你把瞿明学的照片公开网上发，这合适吗？我回答：相当合适，法无禁止即可为。然后，我问队长：你们把正常行使公民政治权利的瞿先生抓捕，把瞿先生参加选举的行为当成破坏选举，合适吗？队长答：我们办案肯定有依据。然后我又说：这个案件你们办不下去，越早放人对你们越好，越晚放人你们会越被动。大概是从来没有见到律师这样说话，队长面色略显惊讶。

看守所里的瞿明学先生

后来，我和兰州崔金平律师一起，向检察院提交了不批准逮捕的律师意见，向公安提交了撤销案件的意见，向检察院提交了不起诉的意见，这些意见有部分如今还可以在我当年发的微信公众号中查询到（甘肃永靖选举案：请释放瞿明学）。后来，瞿先生在被拘留三十八天后，被永靖县检察院不予起诉，释放走出了永靖县看守所。

年底，瞿先生这一案件被评选为当年的某个评选的十大案件之一，有人邀请我写了介绍点评语，瞿先生对此还颇为高兴，让人制作了一幅以我为他拍的那张照片为底并加上评选案件点评的图片。

有了前面这一段与瞿先生的交往，当兰州瓜农案发生时，瞿先生便联系了我，我当即答应入援，只因当时在湖南办案，需要稍晚几日才能赶到。那时的瞿先生，在律师界联系面极广，除我之外，他随即又联系了四川成都的卢律师（请原谅我为了此文的网络存续而不写出卢律师的全名，你们知道他是谁），卢律师也是立即答应，并且出面张罗组织律师援助团。

彼时的卢律师，正由一位成功的商业律师转型为公义律师，风头正劲，满腔的法治热情到处挥洒，日夜思想在法治的战场上冲锋陷阵。与瞿先生联接上信号后即着手组建援助律师团。并且马上就拉齐了六人律师团，由陕西常律师（请原谅我为了此文的网络存续而不写出常律师的全名，你们知道他是谁）、我、兰州吴仙寿律师首批介入，卢律师办理好手续后即前往。

后卢律师因律所执业遇到刁难，而无法参加兰州瓜农案的辩护，就退出了律师团队。后面由我接力担当联络人角色，我先后邀请了在北京的甘肃人任星辉律师、中国政法大学仝宗锦老师、刘海律师、胡长朋律师加入援助律师团。

再之后，卢律师在短短的几年之内，经历了人生的大风大浪，先是代理某重大案件辩护，发表文章，接受采访，观点独特，以良法为据，侃侃而谈，被某地媒体大量报道，一跃而成为朋友们口中的“国际卢”。再之后则经历了吊照——东南亚之“旅游”——又一次成为国际焦点——然后被回国。2023年10月7日，我欲往成都市新都区看守所会见他而不得，却巧遇了先我一步会见了他的在警察陪同之下的官派律师。再之后是取保候审，几乎被圈禁在成都，不过可以会客。于是我可以再一次聆听他那忧伤的吉它弹奏。

弹吉他的卢律师

别后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在陕西的距离兰州更近的常律师第二天就到达了兰州，并成功会见了王军宏，经过常律师的努力，王军宏被羁押一个月后取保侯审释放。当然王军宏本来一天都不应该被关押，因为他纯粹就是在那挨打的，都没有还手，只是用自己的身体阻挡了对他两个儿子的身体攻击。

而常律师，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好在他经历三年半还多几个月的磨难，已经于前几日结束了他最为艰难的岁月，声音雄健地宣告回归。但那雄健声音的背后，谁知道隐藏了多少眼泪沧桑。

我是在七月二十六日到达兰州，次日在兰州市第一看守所会见了王爱文。此后，我与吴仙寿律师一起，多次到侦查单位、检察院、法院交涉案件，提出了多项程序性和实体性辩护意见。吴仙寿律师作为兰州本地律师，为本案做了大量的辩护工作，也做了对包括我在内的外地律师的大量的接待工作，热情好客，每次都让我感到宾至如归。后来因吴律师眼疾需动手术，由胡长朋律师接替他为王爱武辩护。

案件于2019年8月29日起诉到兰州市中级法院之后，节奏便慢了下来。原因我估计大致有以下几个方面：第一，是因为案情重大，在当地具有较重大的社会影响，法院慎重。第二，是有多家媒体关注报道，法院可能也一直在考虑舆情方面的事情。第三，我们辩护律师，特别是任星辉律师通过研究案卷中的视频，发现了当日城管队员存在毁灭、篡改事发时原始视频的行为，申请法院调取原始视频，法院需要与相关方面沟通协调解决，并且给检察院发了补充侦查建议，从而也使案件延宕了下来。当然，疫情肯定也是影响了案件的进程。

案件延宕，一方面固然是法院在调取证据，要把案件查清，算是好事，但另一方面，无罪而被起诉重罪的王爱文一直在押，让我们压力非常大：多关他一天，失去他这个壮劳力的小家庭（妻子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大家庭（已经没有劳动能力的爷爷奶奶和同样上了年纪但艰苦支撑的父母）就多一份垮掉的可能；王爱文的奶奶，22年春节时去世，最后的日子里依然惦记着长孙，但到咽气也未能如愿再见一面。

王爱文的叔叔、岳父、爷爷

2021年9月24日，在案件起诉至法院两年多之后，法院组织控辩双方召开庭前会议，可能是新闻媒体近年来可以报道的选题范围越来越窄，所以，仅此一个庭前会议，就有几十家媒体进行了报道。之后，又停了下来。终于等到 2023年4月7日，法院开庭审理了王爱文一人，因当时王爱武不具有受审能力，被中止审理。这一次开庭，又是十几家媒体报道。关于案件的具体情况，可网络搜索，媒体基本上全面详细地报道了案件的整个情况。23年11月，法庭开庭审理了王爱武以及附带民事部分。

4月的开庭之后十天，2023年4月18日，法院决定对王爱文取保侯审，被羁押了四年九个月的王爱文被释放走出了看守所。我们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点点，王爱文总算可以回来养家了！另外，虽然王爱文当天和城管的打斗，是遭受围攻后的正当防卫，也没造成后果，弟弟王爱武受刺激后短短时间内持刀伤人，他并没注意到，更说不上参与、帮助，但因为兰州市人民检察院是以二人共同故意杀人、导致一死两重伤进行起诉的，我们总归是担心一审先判他一个较重的刑期，问题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