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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伟:我终于活成了吃瓜群众眼中最大的那只瓜

空间作者 二湘的六维空间 2021-11-04


图片来自《夏洛特烦恼》


我摔了一个杯子

文/范伟

 

我摔了一个杯子。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漂亮姑娘,一档访谈节目的主持人。刚见面的时候,我对她很有好感。后来,我火了。我发火跟这个漂亮姑娘无关,跟她提的扎心问题有关。我一时失控抄起桌上的杯子摔在了地上。声音很清脆,漂亮主持人吓了一跳。她要是再尖叫一声就好了。但她没有尖叫,只是哆嗦了一下。不过,她怎么样不是很重要,在这个节目里,我是主角,女主持人只负责颜值部分。


在这件事上,人们看的是我,听的是我,我是当仁不让的主角。访谈结束后,节目策划人员纷纷向我致敬,认为这期节目一定会“燃炸”。离开演播室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比平常高了至少十公分。我心里很痛快。我不是个好鸟。

 

近一年来,我开始耳鸣。耳朵里整天嗡嗡响,不是妙音观世音,不是梵音海潮音,而是没完没了的蝉鸣,除了睡觉,我随时活在虚妄的夏天里。我求助我的一个前女友,一家大医院的耳鼻喉科博士,前女友告诉我:没什么可治的,你这就是老了。这么一来,我的耳鸣更重了。

 

在摔杯子之前,我是一个节节胜利的人。我出身名校。我开创的这个互联网上市公司,虽然以卖书为主,却不需要多大学问也能干成。重要的是眼光、运气和雄心。我有花不完的钱,这个钱堆还在不断增大。

 

我换过很多圈子,既有线上的也有线下的。有些人再也不来往了。我的很多敏锐的朋友多年来跟时代叫板,跟时代较劲,一步一步堕入了底层,走进了深渊。我不愿意跟他们在一起。我同意普希金的话:不要跟时代吵架。

 

我一直坚持运动。我参加了一个名叫“49楼”的老家伙球队。球员都是跟我年纪相仿的大学校友。我们学校的宿舍楼只排到48号,没有49号楼。“49楼”是一个虚拟宿舍楼。我参加活动的次数不多,每次只上半场,上半场或者下半场,在草坪上慢跑、溜达几十分钟,传几脚球,有机会的时候,射一下门。

 

在读书方面我偏爱人物传记。翻开一本传记,我关心的第一件事是传主在我这个年龄都干了些什么,有什么成就。我很乐意跟他们做一番比较。我还喜欢怀旧。每隔一段时间,我便到当年的大学校园里走上一圈,看看以未名闻名的校湖,看看湖边的女生和先生,看看石舫、花神庙和和翻尾鱼。

 

半个月前,我从南方的假大自然里旅游回来,收到了一封律师函。里面装着公司董事会的决定书和离婚协议。阿金和她的同伙对我下了狠手。阿金是我老婆,也是我的合伙人。简单一句话,我老婆和她的同伙在我不在场的情况下,搞了一场政变,把我踢出了公司。之后,阿金开始在网络媒体上爆料我的黑幕。不到一天的工夫,我的知名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按照阿金的爆料,我就是一个淫荡不检的活榜样。所有材料都经过她和她的智囊团的取舍,有的有影,有的没影。

 

不用说,我和阿金的问题不是今天才出现的。但归根结底,一切都是钱闹的。金钱和权力是一切好故事和坏故事的永恒动力。


阿金揭发我有一个婚外情人,还经常出入淫秽场所。要是从诚实的角度说,她说得对。要是从更严谨的角度说,她说的远远不够。我远不止一个情人。我究竟有过多少情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也许我该像某些落马贪官一样记一本账。这样就能做到心中有数。

 

我不知道丹娜会怎么说这件事。我年纪渐增,对能引起我情感的女性倍加珍惜。怎么说呢?这个名叫丹娜的姑娘像一条热情的、游荡的彩虹。第一次约会,我甚至感觉到了自己老心脏的跳动。要想拒绝她的诱惑,得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好汉,或者不是一个英雄好汉才行。我原本打算对丹娜专一的,但我已经失去了专一的能力。丹娜也一样。但丹娜是冤枉的,事实上,阿金拿她说事的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我怀疑阿金派人暗中监视我。

 

丹娜不丹娜并不重要。我知道这是一个设计好的剧本。从一开始我就看到阿金后面晃动着一些影子。过去这些年,我和阿金已经不再亲密。我们成了人们常说的“企业家夫妻”。我甚至暗地里希望阿金有一个相好,那样我们就扯平了。现在看来,我低估了阿金。像大多数夫妻一样,我们并不了解彼此的生活。

 

事情发生后,我第一个电话打给了我的副手老Q。老Q用一贯知心的口吻告诉我,在这件事情上,他站在阿金一边。

 

老Q是我的老同学,是个公关大师,一个资深海龟,也是一个经营方面的行家。你不想跟这样一位学贯中西、深通世故的伙伴共创大业吗?不得不说,老Q真是一个聪明的家伙,一个足智多谋的好伙伴。

 

老Q也在“49楼”球队。他参加活动比我多,每一次呆在场上的时间也比我长。他有体力,有脚法,有意识,还有白癜风。白癜风并不妨碍他盘带、过人、进球,还给他增添了某种奇特的魅力。

 

具体的是非有什么意义呢?我和阿金已经很久不联系了。她断绝了和我的一切来往。我们通过律师传达彼此的意见,互为原告和被告。我通过社交媒体了解她的真实想法。她已经开始了新生活。还能看到她的微信圈的时候,她晒出了一组练瑜伽的照片。在照片上,她把自己扭曲、折叠起来。也许想要自由、放松,就得先使劲儿作践自己。

 

我和阿金从初识到结婚,人人——包括我们自己——都相信我们是天作之合,双方在财产和才能方面都很相配。那时我激情荡漾,甚至还写过几句诗,用鲜花香草之类赞美阿金。诗不纪实,但她并不在意,还很高兴,觉得我这个人除了聪明能干,还有几分浪漫。但是到了后来,我们的家料理得不那么好了。我们都不安于室。我们共同拓展了生存的底线和疆域:撒谎、背叛、倾轧、牺牲——当然是牺牲别人。我们都已经不是起初认识的那个人。

 

我净身出户,搬进了新租的房子。通常遇到重大问题的时候,我总是给阿金或老Q打个电话。现在,他们俩成了我的问题本身。

 

我反复做一个同样的梦。在梦里,我登上了一个血腥的舞台,回到了丛林之中。为了保命,为了取胜,为了成为人上人,我随时舞动手中的刀剑、标枪,呲出自己的獠牙。在梦里,阿金是一个狐狸精,一头嗜血的母兽。

 

败家老娘们!鬼迷心窍的白萝卜!冷酷的南墙!卡进了井篦子的高跟鞋!坛子腿!大肉脸!

 

新房子的环境很安静,我的耳鸣更厉害了。既然我的耳鼻喉科前女友治不好我的“老”病,我求助于更为古老的穴位按摩。我随时按摩听会穴、听宫穴,一有空就捂住耳朵敲打后脑勺上的天鼓。

 

我关掉了手机,没有人找得到我。我的脸已经被热心人制成了表情包、动态图。隔不一会儿,我就忍不住想重温一下。我当时爆粗口了吗?我忘了。动态图上的我在骂脏字,这是不应该的。我很注意这一点。我讨厌说脏话。我疑心这是技术上的恶作剧。 

图源网络


以前我从不注意杯子,现在发现到处都是杯子。只要你一坐下,面前的桌子上就有一只杯子。

 

我上网浏览杯子摔碎后的波浪和涟漪。有一篇深度文章写的真心不错,通篇都是有趣的谎言。但很真实。通过作者的分析,我和吃瓜群众一起了解了这个事件的深层寓意,认清了这个摔杯子的人,是一个变态狂,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一个精致利己主义者,一个装疯卖傻的混蛋。按照作者的洞见,我和阿金都是权力、金钱、时风的多重奴隶,都是毫无心肝的混账东西。

 

我顺便浏览了一会儿别人的八卦和奇闻异事。一个总经理下毒毒死了自己的老板;一个女人逼死了自己的金龟婿;一个保姆害死了雇主全家;一个刑满释放分子为了骗保把新婚妻子推下了悬崖。与各类奇闻异事和八卦相比,国家大事实属平常,不值一提。在大洋彼岸,新当选的美国总统拜登在飞机舷梯上连摔了几跤,新落选的前总统特朗普乐得要命,声称自己“并没有输给他”。诸如此类。

 

在英国留学的儿子发了一条关于新冠疫苗的文章,@了我,提醒我收看。我儿子对我们夫妻俩的事不感兴趣。他只对足球和游戏感兴趣。不论公司属于他爹还是他妈,最终都是属于他的,他只要能确认这一点就心满意足了。

  

我和阿金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我为什么不能成为她信任的人?成为她一惯喜欢的样子?她为什么不能成为我信任的人,成为我一惯喜欢的样子?

 

我在球场上假装奔跑。经历了这场可怕的战争,我身体的一部分已经阵亡。我单脚跳着在球场上追逐、触球。球场上全都是半大老头,全都是干柴烈火。一个一向稳重的老哥们儿突然抛弃了青梅竹马的妻子和半大儿子,跟一个大学时代的暗恋对象同居;另一个兄弟娶了五任妻子,跟其中的一个结了两次婚;另外一个家伙用白种女人捐赠的卵子生了两个混血小孩。整个“49楼”只有老Q是个例外,此人在感情方面瞒骗有方,寄放得当,至今后院稳固,没有起火,可说是一个奇才,一个八面玲珑的生活艺术家。也许是因为白癜风的缘故。

 

我坐在新租的房子里。抽着烟,郁着闷,发着呆,憧着憬。年轻人们在地铁里奔涌,幻想着有朝一日能获得像我这种人一样的成功。

 

新冠疫情在全世界蔓延。我开始喜欢戴口罩了。一个老朋友在朋友圈发了句意味深长的俏皮话:爱情转瞬即逝,疫情地久天长。你很难知道他的真正意思是什么。

 

阿金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出于贪婪,出于仇恨,还是出于虚荣?现在我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愤怒和委屈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按照眼下这个世界的通行法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不值得大惊小怪。我自己也不是没有动过血洗一切的念头。要是魔鬼此时到世上造访,一定会发现这个世界上的人大都是自己的师父和同道。

 

不管怎么说,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如果运气好,我会在将来的某一天遇到一个漂亮又善良的姑娘。

 

我的公众形象,我的人设——如果曾经有过的话——彻底毁掉了。阿金也一样。我们在公众面前变成了一对金光闪闪的狗男女。尤其是我,我变成了一个毫无操守的老渣男。不过我并不在乎。我注定会东山再起。形象毁掉对我的新事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只要我不打算争当感动世界的道德楷模,公众的意见算得了什么呢?

 

我一直在回想摔杯子这件事。并非像人们说的那样,我是设计好的。这种事无法设计。一旦细节被确定、被预演,激情就会减半,这是要诀。

 

我的举动受到了众多节目平台——或者说某种强大势力的热烈欢迎。置身难以餍足的吃瓜时代,人们每天都在焦躁地等待着发生点什么。大小媒体如同一条条饿狗,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有人投放既安全又燃爆的话题骨头。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大学校园了。——那只在翻尾鱼上遗世独立的苍鹭,如今身在何处?那些成双成对在湖中戏水的痴情鸳鸯,如今身在何处?

 

此刻,无聊的月亮悬挂在无聊的天边。我是我三十多年前痛恨的那种人,要是两个人见了面,过去的我保不齐会掐死现在的我。

 

秘书从微信里发来一张工作清单。一个心理学访谈节目找我,一个婚姻节目找我,一个搞笑节目找我,一个吐槽节目找我,一个玻璃器皿广告商找我……

 

我需要更多的杯子。我不是一个好鸟。

~the end~

作者简介:

范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我的倒儿爷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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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碎的何止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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